星期六, 10月 03, 2009

因為抗爭是亙久‧走在精神性的行動道路上─專訪緬甸VJ錄像記者SAM


文/陳韋綸

圖片來源/《緬甸起義:看不到的真相》(Burma VJ: Reporting from a Closed Country)截圖



據史,緬甸文字至先銘刻於石碑五百多頁,遺留迄今,包括公元1150年,屆時國王令人鑿下:「我,自由之人,將解放身陷囹圄者。」六零年代尼溫(Ne Win)將軍政變策動的那刻起,軍事獨裁下的緬甸未曾出現「自由的」媒體;所有隔日出刊的報章雜誌,交付軍方新聞檢查委員會後,約莫有1/3的文章將被刪除。曾經有人比喻:「在緬甸作記者譬如走在沒有安全網於下方的鋼索上,稍有閃失都譬如縱身躍入政治囚禁的深淵中。」緬甸是「無國界記者」(Reporters Sans Frontieres)的媒體自由排行榜上,倒數第三名的國家─審查機器的天堂,監獄內的部落客與記者數量僅次於中國。所以,國王的話成為今日箴言,自由存在文字之上,客觀及公正報導無法與軍政府兼容,因此成為無畏的行動─如同緬甸VJ們與她/他們所做一切。


緬甸是DVB存在的唯一理由


緬甸VJ─緬甸錄像記者(video journalist)們─於2007年因國內油價倍漲,包括學生與僧侶參與的「袈裟革命」期間,供給國際媒體如BBC與CNN幾乎每日更新的即時影像。魔鬼存在於細節裡;旦夕危機亦如是。約末15位示威期間進行拍攝的VJ,1/3今日身處牢獄,至多面臨20年監禁。其餘成員多數流亡鄰近國度如泰國。尼溫將軍於1988年民主運動被迫退位,其後軍事獨裁者更凶悍地箝制媒體輿論:打開電視,唯一合法電視台為被戲稱「傳話筒」的官方電視台;將近150多份民營平面刊物中,多數為將軍子女或血親資產。07年袈裟革命氣燄至盛的緬甸夏末,50位前民運人士的手機遭政府通信局監聽,行動通訊網失靈;多數網站、部落格以及Youtube遭遇阻斷,與此同時細緻地控制ISP業者對頻寬進行縮張,防止圖片與錄像上傳的同時,掌握網路影像進行情資蒐證;網咖頻繁遭警方突襲。情資蒐證鋪天蓋地而來,VJ們的手機與迷你DV內─因逼近危險混雜著恐懼與興奮─奔跑與顫抖造成失焦、晃動的影像,涓流地流進世界關注緬甸的觀眾視覺神經內,將每個人捲入,成為事件目擊者。


怎麼辦到的?DVB(Democratic Voice of Burma),緬甸民主之聲。


「網路連線緩慢到可怕。打開一封電郵需要數分鐘的時間;一張5MB大小的影像,有時需要一小時才能打開,30秒鐘、約30MB經壓縮的MP4影片,則需要更長的時間。草創之初,新聞生產幾乎是不可能任務。」袈裟革命後潛入曼谷、目前替DVB進行招募、聯繫與訓練工作,化名SAM的VJ談起2005年DVB成立衛星電視台的困難;在此之前,DVB已是1992年起,3/5緬甸人、約莫300萬聽眾於午夜與清晨悄然守候的廣播電台。DVB由88位民運流亡人士創立,總部位於挪威奧斯陸,營運資金包括荷蘭自由之聲(Free Voice of the Netherland)、美國民主基金會(the 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)與言論自由基金會(the Freedom of Expression Foundation)捐款。2002年止,DVB尚且如數十個緬甸流亡媒體,作為運動人士攻訐軍政府的媒體工具;2002年某次流亡媒體記者會議中,DVB確立作為獨立、客觀與公正的新聞媒體,甚至無畏運動同志批判背離與壓力。「緬甸是DVB存在的唯一理由。」SAM有力地表示。


信使‧短波收音機‧衛星


今日緬甸民眾憑藉衛星電視與收音機貼近真實與世界。後者由於價格低廉而較普及;如BBC、美國之聲(Voice of America,簡稱VOA)與自由亞洲電台(Radio of Free Asia,簡稱RFA)於亞洲設立電台,DVB則是直接由挪威發射訊號,皆為短波(Short Wave,簡稱SW,指頻率範圍1.6MHz- 30MHz的廣播,頻藉大氣電離層反/折射傳輸,其特色是傳播距離可達數萬公里、但較不穩定,頻率時常調整)廣播。袈裟革命期間,民眾於清晨及午夜(DVB節目播放時段)悄然聆聽廣播;可能是事實與官方電視台精心捏撰的故事差異過大,SAM表示:「軍政府稱外國電台為『殺手』。」其中於國內擁有至多聽眾的DVB,「我們是獨裁政權最大的敵人,既尖酸又刻薄。」這些封號,SAM與VJ們光榮地接受了。


2005年DVB衛星電視台成立可謂石破天驚,對只愛自己聲音的軍政府而言,是十惡不赦,因此舉步維艱。對於網際網路及行動通訊控制嚴密,影帶挾至泰緬邊境後,交付信賴的信差帶回曼谷。過程多以佯裝雜貨買賣完成,接著由曼谷的DVB成員進行新聞影片製作,或交付國際媒體,並進行安全檢查,確保影片中訪談者人身安全。最初由於運送費時,至多一周一次以新聞彙整方式播放。於衛星設備添購後,以及VJ們在頻寬縮限的網咖中,甘冒警方突擊的風險等待上傳影片的緩慢進程,目前DVB已可維持每日播送的頻率─不能不說是漸多青年軍投身VJ工作的成果。


「2007年之後,年輕人開始相信,他們能夠透過影像,呈現緬甸真實現況。」SAM事後評估袈裟革命之際,DVB的VJ團隊撩起何種漣漪。一份英國聲援組織UK Campaign for Burma報告中指出:「很有可能,因為影像於網路及各種媒體上的流傳,使袈裟革命成為全國性大規模的示威。」


VJ:只是個開始


「我無法確定現在緬甸境內的VJ數目,連DVB挪威總部工作人員也不知道。境內VJ本身是獨立網絡,而且考量個人與家人安全,彼此以化名稱呼。」2007年示威遭遇鎮壓後,包括SAM等VJ潛逃出境,「當時仰光約有15名VJ有拍攝任務,但整個網絡牽連人數約莫30人以上。」無法斷定也是因為VJ偏向公民記者性質;在全國大學無新聞相關系所的條件下,或透過外國非政府組織課程,或是與網絡中VJ碰頭安排簡短拍攝技巧訓練,原則上自備迷你DV,由較為資深VJ透過聊天室進行任務分配。SAM的話,或許抓住這種踴躍投入VJ工作的氛圍:「政府若要對付說真話的人,所有緬甸人都是它的目標。」


如果SAM沒有拍下彼時日籍記者長井健司遭連續開槍的畫面,日本政府是否停止對軍政府經濟援助?如果沒有DVB提供即時錄像,緬甸民眾有沒有可能形成串連?沒有VJ,譬如一位資深錄像記者接受美國Democracy Now!訪問時似乎陷入自詰:「我常常想,緬甸是不是被國際遺忘了?」於是VJ對於操作恐懼見長的軍政府及成習漠視的國際而言,一種充滿驚人能量的行動:因為呈現的真相本身,就令人難以置信。或許,又如另一位匿名的VJ所言:「什麼都不做,本身就令人難以承受。」


1988年民運參與者建立DVB、2007年袈裟革命之際緬甸VJ們入獄,後生錄像行動者填補網絡空缺。如同今年五月被送往硬心監獄的翁山蘇姬(Aung San Suu Kyi),面對過往20年、有13年遭遇囚禁的漫長曾言:「耐心等待。抗爭是亙久;而你尚且年輕。」更像是對民眾說:是正、邪之戰。與軍政府的對抗會結束。但抗爭本身不會。問候近況作結,SAM平靜地說著,我們無法洞悉未來,「但這只是個開始。」


令人想起佛家警惕:勿貪勿嗔勿癡勿執。


SAM與緬甸VJ們,走在一條精神至高的行動道路上。